2019年，出现过一次政务新媒体“关停潮”。这一轮关停，除常态化监管外，还和基层减负、防治“指尖上的形式主义”等相关。

在整合清理政务新媒体账号的过程中，济南市章丘区明确，必须由在编工作人员负责政务新媒体的日常运维管理。

“账号开设时比较方便，上传社会统一信用代码就行。但注销时设置了很多障碍，非得要提供主管部门加盖公章的文件。”此前，有账号历经半年才注销成功。

南方周末记者 李桂

责任编辑 | 钱昊平

江苏南京港出入境边防检查站在办证大厅开展“国家移民局政务服务平台”微信公众号推广活动。（人民视觉/供图）

运行9年后，@商洛政务发布 走上了关停之路。

这个粉丝量超过11万的微博账号，是陕西省商洛市政府门户网站的官方微博。2024年5月16日发布的注销公告显示：为了“进一步整合优化资源”和“促进政务新媒体健康有序发展”，按照有关部门和文件的要求，报经省级主管部门批准，@商洛政务发布 于即日起停止发布信息，并启动注销关停程序。

和@商洛政务发布 同期进入注销关停程序的，还有@商州区人民政府、@商洛公积金 等6个政务新媒体账号。在媒体的报道中，这被称为“商洛大批政务新媒体账号宣告注销”。

近期，集中关停政务新媒体账号的不只商洛。4月，江苏省张家港市先后停更注销“水润港城”“张家港住建”“张家港农业农村”等多个微信公众号；4月16日，陕西省西安市未央区文体局宣布注销“未央正当时”微信公众号；5月20日，广东省汕头市金融工作局发布公告，“汕头金融”微信公众号于5月10日起停止发布信息，并启动关停注销程序……

这是时隔5年再次出现“政务新媒体集中关停”——2019年，在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两份与政务新媒体检查、考核相关的文件后，政务新媒体就出现过一次“关停潮”。

不同于5年前，此轮政务新媒体关停的原因，除常态化监管外，还和基层减负、防治“指尖上的形式主义”等有关。

“跟不上形势”

2024年6月12日，商洛市政府办政务公开办的一名工作人员否认了“大批注销”的说法。

该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注销政务新媒体账号属于“监管过程中的正常管理”，是一项常态化工作。在账号的运维过程中，如果各地或各个主办单位保证不了运维更新，“报请省级主管部门批准后，会按程序注销”。

在该工作人员的印象里，大概是从2023年下半年开始，@商洛政务发布 的账号运营能力“已经跟不上当前政务新媒体的发展形势了”。此前，该账号由政府办下属单位负责运维；2023年下半年，根据工作职能调整，该账号交由政府办内部科室运维。

按照信息公开的要求，政务新媒体发布稿件必须要履行“三审三校”。因此，共有3名工作人员负责运营@商洛政务发布微博和同名微信公众号，工作内容包括文字发布、稿件配图等。

3人都是“兼职”，在“人力资源比较紧张”的情况下，一些问题开始出现。该工作人员介绍，首先就是原创内容减少，自采稿件数量明显下降。

以2023年5月和2024年5月@商洛政务发布 微博账号的更新为例，其2023年5月共更新了5条和商洛有关的内容，包括领导动态、道路封闭施工情况、旅游优惠信息、龙舟比赛等。而2024年5月，@商洛政务发布 发布的原创微博仅有2条，为排球比赛信息，以及账号注销公告。

对政务新媒体账号，国务院办公厅早就印发了文件加以监管，并对更新频率做出了要求。通俗地说，当对政务新媒体进行检查时，被检查的账号必须在14天内有更新记录，否则会触发单项否决指标，该账号即判定为不合格。

当原创内容减少，为了保证一定的更新频率，转载内容自然增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信息同质化严重。就@商洛政务发布微博账号而言，其转载的内容大都来自@中国政府网 和@陕西发布 等政务账号，该工作人员认为，转发的信息和群众的需求“有差距”。

“我们转发都是人工操作，有延迟。我关注你，还不如直接关注@陕西发布或者 @中国政府网，我还能第一时间获得一手信息。”前述工作人员补充。

2024年5月20日，商洛市政府办发布《2024年二季度全市政府网站与政务新媒体监管检查情况的通报》，截至当时，全市已纳入监管的政务新媒体账号共283个（含正在关停注销账号7个）。检查发现，其中282个账号均合格（含正在关停注销账号），但“商洛营商”微信公众号因未提供有效的互动交流功能（单项否决），被认定为不合格。

而在3个月前，商洛市政务新媒体账号是273个。增加的账号总量也被前述工作人员视为“没有大批关停”的依据：“从数据上说，我们不但没有大批关停，反而在有序管理。”

 从“乱”到“治”

政务新媒体的发展，可以追溯至15年前。公开信息显示，2009年11月开始运营的湖南省常德市桃源县政府官方微博@桃源网是首个政务微博。此后，各机关事业单位纷纷开设微博账号。

在政务新媒体的发展史上，2011年被视作政务微博元年。由人民网舆情监测室联合新浪微博发布的《2011年政务微博报告》显示，截至2011年10月底，通过新浪微博认证的各政府机构及官员微博已近2万家，其中政府机构微博超过1万家，官员个人微博账号近九千。2012年，政务微信公众号开始出现。

2013年10月，国务院办公厅在《关于进一步加强政府信息公开回应社会关切提升政府公信力的意见》中提出，应积极探索利用政务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及时发布各类权威政务信息，充分利用新媒体的互动功能，以及时、便捷的方式与公众进行互动交流。

也是在前述意见中，“政务微博微信”首次成为与“新闻发言人”“政府网站”并列的政务公开途径。

次年，政务客户端开始呈现爆炸式增长，“两微一端”（政务微博、政务微信、政务客户端）的政务新媒体发展模式正式形成。

以“两微一端”为代表的政务新媒体在蓬勃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2013年6月1日，天津市滨海新区政府官方微博“滨海发布”在一名法律学者的微博中称对方“肮脏无比”，并和网友对骂；2014年6月，湖南岳阳市政府门户网站官方微博称两名网友为“环保绿茶婊”；2016年12月，江西赣州市中寨乡政府官方微博发布色情内容；2017年7月，内蒙古赤峰市翁旗农牧业局官方微博转发减肥产品广告……

乱象引起主管部门的关注。2018年12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推进政务新媒体健康有序发展的意见》，指出一些政务新媒体“僵尸”“睡眠”“雷人雷语”“不互动无服务”等现象时有发生，对政府形象和公信力造成不良影响，“确属无力维护的要坚决关停”。

随后，2019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政府网站与政务新媒体检查指标》《政府网站与政务新媒体监管工作年度考核指标》，明确政务新媒体考核细则。自此，粉丝量、转发数、点赞量等硬性数据不再是考核重点，而内容是否安全、是否及时发布更新、与网民是否形成有效互动则成为考核的“单项否决”指标。

前述文件发布后，政务新媒体迎来了首次“关停潮”。

2019年4月开始，浙江、江苏、广东等地开始陆续关停政务新媒体账号。其中，浙江长兴220多个镇级、村级政务类微信公众号停止运营，停运政务公众号数量占到全县微信公众号数量的80％。广东则规定县级政府部门及乡镇（街道）原则上不单独开设政务新媒体。

然而，即便已经有过一轮“关停潮”，政务新媒体的数量依然庞大。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2月，经过新浪平台认证的政务机构微博为14.6638万个。

防治“指尖上的形式主义”

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2024年4月至今，已有四川、陕西、湖南、江苏、云南、山东、广东、广西、河北、吉林、山西等多个省份相关部门下发通知，注销关停部分政务新媒体账号，涉及微博、微信公众号、政府网站等多个平台。

和5年前不同的是，此轮关停，多了一些叠加原因。

颜震是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政府办政务公开科的工作人员，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023年之前，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基层减负的一些文件，当文件精神传达到兰陵时，他们“主动落实了上级的指示精神，结合调研实际”，按照“强制关停一批、规范提升一批、集中整合一批、引导关停一批”的思路，对政务新媒体账号开展分类整治。

在兰陵，政府系统的政务新媒体账号归政府办管理，党委系统和公益类的政务新媒体账号归网信办管理。其中，兰陵政府办政务公开科负责管理48个政务新媒体账号。

颜震介绍，兰陵总人口达145.9万，群众在日常生产生活中对各类政府信息需求较多。但由于政务新媒体监管历史欠账较多，“僵尸”“睡眠”“雷人雷语”“互动服务少”等问题频发，发布商业广告、出现涉敏舆情等情况也时有发生。

2023年7月，在针对兰陵县政务新媒体账号开展的调研中，颜震发现，部分政务新媒体会被要求转载上级部门的动态或新闻，但这些内容与群众需求之间有差距。

“你不能写得跟流水账似的，今天几月几日，哪个部门到我们这儿开展了一下巡查、调研，谁陪同。”颜震补充，“站在群众的角度来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在他看来，部分业务部门将政务新媒体账号变成 “打卡式宣传”，并没有实际效用。同时，有些部门还会要求工作人员转发、推广，希望“数据上好看一些”，额外增加了基层工作人员的负担。

另一些问题，则属于发布信息质量不高。“错别字特别多，有些错别字还不一定是小问题，是政治性错误。”颜震介绍，工作人员压力比较大，如果犯了小错误，又很容易引发舆情。

此外，兰陵部分新媒体账号还存在运维保障不足的问题。比如，大部分单位未投入政务新媒体建设资金，难以对政务新媒体运维进行监测预警；日常负责政务新媒体的具体业务人员普遍存在长期轮换或身兼多职的情况等。

2023年7月的调研结果显示，兰陵县共检查出运维保障难、错误占比高、互动回应差等各类问题181个，涉及48个新媒体账号中的46个。

在“难以保障规范化运营”和“发布内容和群众需求之间有差距”的双重背景下，关停注销似乎成了必然的选择。2023年10月以后，兰陵县政务系统新媒体账号的数量从48个减少至5个。

兰陵对政务新媒体账号开展分类整治后，2023年12月，中央网信办印发的《关于防治“指尖上的形式主义”的若干意见》（以下简称《意见》）亦对政务新媒体作出了相关要求。

《意见》明确，对于使用频率低、实用性不强的政务应用程序，应及时关停注销并提前发布公告；注册运营政务公众账号，要严格控制数量，加强信息更新。

按照《意见》的部署，将用一到两年时间，大幅提升数字政务管理服务效能，有效解决“指尖上的形式主义”突出问题；用三到五年时间，防止“指尖上的形式主义”反弹回潮和隐形变异，努力做到为基层真减负、减真负。

此后，多地开始着力部署相关工作。

2024年3月，新疆在公开通报的4起“形式主义增加基层负担典型案例”中，就披露了新疆科协建设科学文化传播矩阵“拍脑袋”决策本末倒置问题。

通报显示，2023年12月，新疆科协在建设科学文化传播矩阵工作中，盲目下达全区相关系统新增2772个账号、2024年底粉丝量总数不低于2000万人的任务目标，要求县级相关单位账号粉丝量达到户籍人口的25%以上，并把增粉量作为对下级单位定期通报排名、考核评估的硬指标。

2024年4月，湖南省纪委监委公布的信息显示，郴州作为全国“指尖上的形式主义”整治工作的四个试点城市之一，创新方式“关停并转”各类政务App、政务网站、政务公众账号等六千余个，明确取消强制使用和硬性考核，减轻“指尖上”的负担。

2024年5月，云南省委网信办和山东菏泽市委整治形式主义为基层减负专项工作机制办公室均发布公告，征集形式主义相关问题线索，涉及强制推广使用的政务App、政务公众账号等。

自此，多地的政务新媒体账号因整治“指尖上的形式主义”而关停、注销。

需要斟酌的问题

注销关停43个政务新媒体账号后，颜震发现，自己终于能在微信公众号里看到不一样的内容了，“我关注了（兰陵县）所有的（政务新媒体）账号，每天下午，手机上给我推送的订阅号信息全是一样的。”

“为化解关停账号单位抵触情绪”，兰陵县组织召开了政务新媒体规范化标准化建设专题会，确认兰陵首发App为县级主办、主推宣传信息发布平台，被注销关停的43个政务新媒体账号可通过“兰陵首发”App或县政府网站进行信息发布和转载。

颜震介绍，关停账号单位的抵触情绪主要在于“觉得宣传信息没地方发了”。在他看来，如果业务部门有政务服务和宣传的需要，可以申请继续保留政务新媒体账号，但前提是必须要符合有关部门对政务新媒体建设的标准和要求。

“如果你不达标，单纯为了宣传，那我们就建议全部迁移到兰陵首发。”颜震补充，“兰陵首发也有转载功能，而且它是一个更聚焦群众需求的平台，能够实现在线互动。”

类似的“功能整合”，成了多地的选择。

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政府信息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介绍，截至目前，章丘已经将在全国政务新媒体信息报送系统中备案的36个账号整合清理至16个，82个部门、18个镇街在“爱章丘”移动客户端开通政务号。

此前，2023年9月，章丘区成立了全区政务新媒体运营管理工作专班，建立了以区政府办公室和融媒体中心牵头，区直部门协同推进的工作机制，清理整合现有政务新媒体账号。其中，对同一单位开设多个账号的，关停并转，集中力量做优做强主账号；关停无明确开设要求、运维能力差、用户关注度和利用率低的政务新媒体账号，同时做好账号注销、数据备份、信息迁移等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合清理政务新媒体账号的过程中，章丘明确，必须由在编工作人员负责政务新媒体的日常运维管理。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发现，此举在全国并不多见。前述工作人员解释，这是因为“区里领导重视”。

一般而言，部分政务新媒体账号由基层工作人员直接负责采编、运营，亦有部分地区选择将账号外包给第三方。

一名曾参与运营某省级政务新媒体账号的从业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此前通过招投标的方式获得了某省政府官方微信公众号、微博和网站的代运营权。

按照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推进政务新媒体健康有序发展的意见》要求，一个单位原则上在同一平台只开设一个政务新媒体账号。在注销关停政务新媒体账号时，哪个平台的账号保留、哪个关停注销，也是需要斟酌的问题。

在前述商洛市政府办政务公开办工作人员的观察里，从后台数据看，北方看微信公众号的人多一些，南方使用微博的人多一些。“这和群众的使用习惯有关系，我们从后台看，微博的浏览量并不是很高。”该工作人员补充，这也是他们选择注销微博账号、保留微信公众号的原因之一。

从2015年注册官方微博至今，商洛的政务新媒体账号也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迭代到了微信、抖音、今日头条等多个平台。前述工作人员没想到，每个季度都会发布的“政务新媒体专项排查整治情况通报”，会给公众造成“大批量注销”的误解。

在@商洛政务发布发布注销关停公告并引起舆论关注一个多月后，该账号依然能在平台搜到，这也是工作人员最近的“烦心事”：“账号开设时比较方便，上传社会统一信用代码就行。但注销时设置了很多障碍，非得要提供主管部门加盖公章的文件。”

2024年6月13日，在材料被两次驳回后，工作人员终于收到了来自微博的反馈：资料审核通过了，但账号什么时候才能注销成功，仍需要“耐心等待”。